六)有本意并不在述史,不过借古人以寄其理想:故书中所记,乃著者理想中人物之言论行事,并非历史上人物之言论行事。此种手段,先秦诸子多用之,一时成为风气。《孟子》言“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”,此语最得真相。先秦诸手,盖最喜以今人而为古人之言者也。前文述晁错引“神农之教”,非神农之教,殆许行之徒之教也。岂惟许行?诸子皆然。彼“言必称尧舜”之孟子,吾侪正可反唇以稽之曰,有为尧舜之言者孟轲也。此外如墨家之于大禹,道家阴阳家之于黄帝,兵家之于太公,法家之于管仲,莫不皆然。愈推重其人,则愈举己所怀抱之理想以推奉之,而其人之真面目乃愈淆乱,《韩非子》云:“孔子墨子,俱道尧舜,而取舍不同,皆自谓真尧舜。尧舜不复生,谁将使定儒墨之诚乎?”是故吾侪对于古代史料,一方面患其太少,一方面又患其太多。贪多而失真,不如安少而阙疑也已。
人类非机械,故史迹从未有用“印板文字”的方式,阅时而再现者而中国著述家所记史迹,往往不然。例如尧有丹朱,舜必有商均;舜避尧之子于南河,禹必避舜之子于阳城。桀有妹喜,纣必有妲己;桀有酒池,纣必有肉林;桀有倾冒,纣必有塬室;桀有玉杯,纣必有象箸;桀杀龙逢,纣必杀比干;桀囚汤于夏台,纣必囚文王于菱里;夏之将亡,太史令终古出奔商,商之将亡,内史向挚必出奔周。此类乃如骈体文之对偶,枝枝相对,叶叶相当。天下安有此情理?又如齐太公诛华士,子产诛邓析,孔子诛少正卯,三事相去数百年,而其杀人同一目的,同一程序,所杀之人同一性格,乃至其罪名亦几全同,天下又安有此情理?然则所谓桀纣如何如何者,毋乃仅著述家理想中帝王恶德之标准?所谓杀邓析少正卯云云者,毋乃仅某时代之专制家所捏造以为口实?(邓析非子产所杀,《左传》已有反证。)吾侪对于此类史料,最宜谨严鉴别,始不至以理想混事实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