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洪渊词典
凡·高阳光 遮住太阳 遮住一个世纪的眼睛
同样是词语化的手指,石涛流泻的那一片墨色,却不是阳光的灰烬。纸白墨黑,从王维的文人水墨开始,墨山,墨水,墨风,墨月……八大的墨蕉,板桥的墨竹,与蒙德利安的红树、盛开的苹果树,一样耀眼,一样灼人。蒙德利安《红树》的那一树色的自由的红,与《盛开的苹果树》的那一树形的解放的白,用他自己的理论来说,是在“消灭”颜色与形状中回到“原色”、回到“造型的纯粹现实”,而这,中国的“墨”好像早就实现了。在光的七彩浓丽地抓住西方印象派画家的五指之前,墨的五色早就在中国画家的黑眼睛里闪烁了。
中国画不仅仅在改变视线、视野,也不仅仅在改变视觉,而且在改变眼睛。自莫奈的紫雾之后,英国人一下看出他们的伦敦雾原来是棕色的。如果要说改变,那么中国画首先改变的不是绘画而是绘画者。石涛说:“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。……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。”石涛的墨山墨水,就是他生命外化的“言”与“迹”,一片墨色的风景就是一片原色的语境。所以,尽管凡·高的光蒙德利安的色是一派横流四溢的喧嚣,而石涛的一片墨色是那么空,那么静,那么远,却一点也没有妨碍画家吴冠中把石涛《画语录》读成了早凡·高们二百年的广义的中国表现主义宣言,虽然后者是光的宣言,而前者是墨的宣言。也许石涛“窈兮冥兮”的墨色就是黑中深潜的“葆光”?也许石涛墨色幽暗的降落就是另一种烨耀的上升?也许石涛墨色的某一处即将破裂?破土或者破晓?也许那日出的、临产的一线痛苦欲绝的微红,一直搏动在、生动在石涛墨色的“一画”里?也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