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多少佳山水,不似西湖浪得名。
若耶溪上迎归客,秦望山云认旧邻;
云水光中重洗眼,似曾相识倍相来。
遮莫四年前,从杭州回到离开已久的故乡去,在船上偶然胡诌了这两首七绝。在这两首七绝里,似乎我是一个恋念故乡,讴歌故乡者,跟平时厌恶故乡,咒诅故乡的我,不免有些矛盾。然而我所厌恶,所咒诅的,是故乡的社会,故乡的城市;至于故乡的山水,我是始终恋念着,讴歌着,以为远胜于西湖的。“不似西湖浪得名”,我自信是一个确论;——虽然也许是一个偏见,但是逛过西湖而“又向山阴道上行”的,不乏其人,大约其中也未始没有赞成这个偏见的吧。
我对于故乡的社会,故乡的城市,以为正跟故乡的名产臭豆腐乳一样,是霉烂了的,——不但霉烂了,而且被满身粪秽的逐臭的苍蝇,遗下了无数蝇卵,孵化成无数毒蛆,把它窟穴而糟踏得龌龊不堪了的,所以不但厌恶、咒诅,甚而至于骇怕了。因为厌恶、咒诅而且骇怕,甚而至于十多年来,离开了它,不敢偶起那重向山阴道上行的一念;虽然有我所恋念、讴歌,而以为远胜西湖的山水,招魂也似地邀着我。不得已,不得已,万不得已而必须向霉烂了的,龌龊不堪了的故乡社会,故乡城市中一走,真无异受了森罗殿上阎罗天子的判决,被牛头马面推入臭秽不堪的沸屎地狱中去。那一次的“又向山阴道上行”,正是佛陀也似地下了“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”的决心,而有这一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