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从“胡地”到“戎墟”:河北意象的变迁
“胡地”之典,出于《战国策》。赵武灵王“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”,在贵臣肥义的支持下,立定“胡地中山吾必有之”的决心。①这就是著名的武灵王平昼闲(间)居以定“胡服骑射”的典故。从其“权甲兵之用”以“计胡、狄之利”的初衷来看,此处“胡地”是指赵国北部紧邻的胡人领地。不过在经历中古漫长的社会变迁之后,“胡地”逐渐扩展为普遍意义上的胡人聚居区,这在唐人的语境中尤为明显。怛罗斯之战中李嗣业曾对高仙芝说“将军深入胡地,后绝救兵”②,是指胡人的势力范围;陈子昂曾描述唐军远至突利城的情形——“胡地隆冬,草枯泉涸,南中士马,不耐祁寒”③,以“胡地”对“南中”,可见其北徼边地之意;吕令问“下代郡而出雁门,抵平城而入胡地”④,则“胡地”泛指唐厥交界的代北区域;至于灵州辖下灵武县“本汉富平县之地,后魏破赫连昌,收胡户徙之,因号胡地城”⑤,则显就胡人聚居区而言。故此,“胡地”在唐人语境中是对边塞之地和胡人生活聚居地区的一种泛称。
“戎墟”之典,出于《左传》。《左传·僖公·僖公二十二年》载:“平王之东迁也,辛有适伊川,见被发而祭于野者,曰:‘不及百年,此其戎乎!其礼先亡矣。’秋,秦、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。”⑥披发被周人视为典型的夷狄风俗,“祭于野”即野祭或说墓祭,与当时盛行的祭于宗庙或室内的周礼迥异,辛有见微知著,从披发野祭的民间行为中觉察到该地周礼的沦落(“其礼先亡”),而百余年后秦、晋两国将陆浑之戎迁至密迩成周的伊川,使辛有的预言成为现实,“伊洛之地”与“戎狄之墟”两种反差甚巨的意象首次联系在一起,对时人内心产生了巨大冲击。及至西晋末年,五胡内迁,典午南浮,辛有的典故再次被广泛提及,并出现了“戎墟”这一确定意象。东晋义熙元年(405),远在凉州的李昌给晋安帝的上表谓:“自戎狄陵华,已涉百龄,五胡僭袭,期运将杪,四海题题,悬心象魏。……今帝居未复,诸夏昏垫,大禹所经,奄为戎墟,五岳神山,狄污其三,九州名都,夷秽其七,辛有所言,于兹而验。”①这里显然是以“戎墟”指涉被“夷狄”之类的北方政权所据有的中原故土。这在萧绮为《拾遗记》所作序文中也可清晰看出,所谓“当伪秦之季,王纲迁号,五都沦覆,河洛之地,没为戎墟,宫室榛芜,书藏堙毁”②,是一种本于传统礼乐的夷夏之辨。随着北方政治格局的变动,到了魏收编撰《魏书》时,“戎墟”已俨然成为拓跋皇室对周边割据政权的指斥,他将张宴、沮渠蒙逊等人斥为乘“周德之衰”而“介在人外,地实戎墟,大争郅张,潜怀不逊”,以致“终为擒灭”③,体现出基于现实政治诉求的鲜明正统观。而僧祐在力图“设教移俗”以争取佛教地位时,也恰是以“伊洛本夏,而鞠为戎墟;吴楚本夷,而翻成华邑”④的现实来作为论据。可以看到,“戎墟”之典在产生和发展演变的过程中,始终包含着夷夏之辨和正统之别这两个层面的因素,夷狄凭陵是表层的动因,最终仍要落到正统性与合法性的现实层面。